《原住民人文保留地》 占卜鳥快報

《書評》
逆寫的可能
瓦歷斯•諾幹

書名:崇信祖靈的民族—賽德克人

作者:沈明仁

出版:海翁出版社

日期:1998.10

台灣原住民族使用文明的文字來抒發一己或族群的感受,至少在日據時期『理蕃之友』雜誌中就已出現各族知識份子(日人稱「先覺者」)的書寫文字,我們甚至可以將一九三○年「霧社事件」中花岡一郎、二郎在官舍牆上合力潑灑出「我等必須離開此世,蕃人因飽受役使終於爆發積壓已久的公憤,我們也被蕃人逮捕沒有任何辦法……」等字樣視為「書寫」,更不用提十七世紀台灣西部平原早已學會使用荷蘭教士所教導的羅馬拼音文字,但問題是,正如殖民者所樂於見到並建構出的狀態「把已經建構的價值觀(如文化、人文學科等)自然化,同時在另一方面建設了『蠻荒』、『土著的』、『原始的』一切作為對立面,並以之作為熱切改革的對象」一般,被殖民者日後在潛意識也操作著殖民者所建構的狀態,並使被殖民者因此而感覺是通往「文明」、「進步」的國民(皇民)的道途,這當然是藉著殖民者的「眼睛」來看自己。這種情況,恐怕要到八○年代才有所轉變(國府期間的五○年代白色恐怖,其鎮壓、清剿、殺戮、入獄原住民知識分子,使得日後的書寫呈現沉寂的狀態,也是使得原住民書寫者遲至八○年代出現的原因之一)。

八○年代之後,隨著民主意識的高漲,並伴隨著全球原住民意識的抬頭,吳錦發先生所稱的第一批原住民書寫者出現了(正確的說,是「八○年代出現的一批原住民書寫者」),他們大多藉著文學形式來控訴著被壓迫、被殖民的歷史經驗,因而表現出別於漢人書寫者的「集體記憶」姿態,同時也表現出不同於漢人書寫者的山林海河的人文經驗。加以一九九三國際原住民年的推波助瀾,書寫原住民題材者已不侷限於原住民身分,並且學者、研究者的論著比以往有更多出土的機遇,在此貌似多元並存的書寫社會體之下,原本就因為人口弱勢的原住民族,其實際呈現出書寫世界的狀態恐怕更是接近「具體的少數」,何況,還要通過一層層漢人書寫的檢審、流通、出版機制,其景況似乎並沒有想像中擁有樂觀的條件。

因而,一本以泰雅族賽德克群為主體發言的《崇信祖靈的民族賽德克人》(以下簡稱「崇」書)一書的出版,就不得不令人驚訝。

首先,「崇」書直寫南投縣仁愛鄉泰雅族賽德克群小區域的人文歷史,簡直就是給泰雅族乃至於只是賽德克群族人閱讀的一本書,書內並置各部落前後遷移的地名,如若不對仁愛鄉地理有所了解的話,閱讀本書恐怕是折磨的開始。

第二,想要了解泰雅族,就必先從Gaza(Gaga、Waya、Gaya,均為同義,因群系與地區而發音有別)開始,Gaza其實具體而又抽象,到處可見又僅能身領神會,大體可知旦細微處卻又繁複謹慎,許多研究泰雅族Gaza的研究者莫不引以為苦,然全書所貫穿的精神實Gaza一詞爾,換言之,本書不但挑戰日漸失去Gaza精神的泰雅族人,也挑戰著意欲了解異文化的漢人如何進入泰雅族的心靈世界。

第三,民族學對原住民族的分門別類,從原住民的觀點來看,充其量是人文學科的「分類編造」,是不真不假的科學的編定,而這個客觀性的宣稱,卻是如假包換的「創造」的過程。因而從否思「雅美」族到取回「達悟」族、從質疑「阿美」族到文化想像的「邦查」族,都是對創造結果的不滿,「崇」書也透過追尋部落與老人的口述挑戰著民族學分類的泰雅族編定,挑戰未必會因此成功,但挑戰意味著主從關係的分裂、粉碎,至少,挑戰就會對「主體自我」的建構有所進展。

第四,本書對一九三○年「霧社事件」有不同的思考與解釋,以往的論述以國族、民族為基點,晚近有從「底層聲音」的採錄出發,本書卻從族群內部細微的「差異」重新檢視「霧社事件」的因緣,從部落間的Gaza呈現不同部落族人對「霧社事件」的相異觀點,換句話說,它是「微觀的」,更是「文化的」視野。

我所謂的驚訝,正在於作者幾乎不理會台灣出版機制的寫作策略與運作模式(當然,它就需要有能夠支持本書的出版商如海翁出版社等),並自始自終貫徹「賽德克人(Sodeq balai)」的位置,用以說明、澄清、闡釋、建構什麼是賽德克?何況本書充斥著羅馬拼音(根據作者在新書發表會稱,這是他自創的拼音系統,但是只要懂得英文K.K音標的拼音就能唸出來!?),這種在文本裡「嵌入」的書寫策略,其實是一種主體宣告的姿態,它強迫著閱讀者進入作者的世界,也意圖偏移、分裂主流閱讀的習慣。換言之,本書在無意間作出了「逆寫主流」的舉動,逆寫者,即是不再只是無力批判只能接收外在文化的姿態。逆寫才剛開始,逆寫之後會有什麼變動,或許更是值得觀察的文化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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